高尔基《罗斯游记集》中的人道主义思想初探

纪  薇  赵晓彬
（哈尔滨师范大学，哈尔滨 150080）

1 高尔基的人道主义思想
人道主义思想是高尔基创作的精神核心，是贯穿高尔基全部作品的一根红线。邵伯周曾指出，在高尔基看来，人的全部活动的目的首先就是“要使人中间的每一个人都成为人”。他的作品《人》就是一首歌颂“人”的散文诗：“什么都在‘人’身上，什么都为了‘人’”；“‘人’——前程无限”。高尔基的一些代表作都蕴含着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母亲》中的人道主义是和工人阶级反对专制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斗争融合在一起的。《底层》充满了特别崇高的博爱精神，剧本通过那些生活在“底层”的人物对人的力量的信仰，要通过萨丁这个人物来歌颂“人”的伟大和崇高：人——这就是真理！人——是自由的！人！这是庄严华丽的！这听起来多骄傲！人！应当尊敬人！《阿尔塔莫夫家的事业》对把人变成“非人的人”的资本主义制度进行了人道主义的严肃批判。（邵伯周 1993：23）在《不合时宜的思想》中，我们也能体会到高尔基在审视现实时蕴藏在字里行间的那种深刻的人道主义精神。（董晓 1997：69）
1.1 高尔基人道主义思想内涵的界定
高尔基是横跨两个时代的巨人。他不但继承了19世纪俄罗斯文学深刻的人道主义传统，而且拓宽了俄国文学人道主义的疆域，赋予俄国文学人道主义以新的内涵。俄国的普希金、果戈理、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和契诃夫等文学大师的经典之作，无不闪烁着伟大人道主义思想的光辉。这些作家以文学为武器，站在人道主义立场上，对俄国社会的黑暗现实进行了深刻揭露与批判，他们对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给予了真切的怜悯和同情。我们认为，19世纪俄国文学人道主义的基本意义就在于：同情民众，关怀民生。而对如何去拯救人们，解决社会矛盾，实现人的解放这样的问题还未涉及。这正是19世纪俄国文学人道主义传统的局限性所在。我国著名作家茅盾早在20年代就指出：“高尔基***善于描写俄国下等人的生活，悲痛不堪卒读。”（转引自智量 1991：283）在30—40年代，茅盾又多次说道：“高尔基来自‘社会的底层’，亲身受到这个地狱里的一切磨折，深刻地感觉到劳动者的痛苦的来源”，“他的同辈所不能理解的那种俄国民众的心，——他们的苦闷，他们的希求，和他们的理想，都在高尔基的作品中活泼地跳着。”（转引自智量 1991：284）鲁迅也指出“他的身，就是大众的一体，喜怒哀乐，无不相通” 。（转引自智量 1991：283）高尔基怀着真挚的人道主义感情，在作品中着重描写下层人民的苦痛与不幸，反映他们的向往与挣扎，苦闷与追求，抨击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热切地希望唤起人们对生活的积极态度,要求合乎人道的生活，号召人类的解放。笔者通过研读大量资料，认为高尔基的人道主义思想的基本内涵是：“颂人”、“解放人”。可见，高尔基超越了19世纪俄罗斯文学家对人道主义的理解。
1.2 高尔基人道主义思想内涵的阐释
高尔基的“颂人”思想。高尔基的这种对人的崇拜，他对人的价值、人的尊严和人的力量的肯定，这种“人癖”，来源于文艺复兴以来的人道主义。高尔基曾经说过：“我的主要工作，我的毕生工作……是人学。”（转引自 韦建国 1996：45）“把人身上***的、优美的、诚实的也即高贵的东西，用色彩、词句、声音、形式表现出来……我的任务就是激起人们对自己的自豪感”。（转引自 林精华 1998：83）众所周知，高尔基是一贯赞美人、十分重视人的价值的，并为“新人”的诞生呼号、呐喊，高尔基的“新人”是“精神上全新的人，——高尔基称这种人为‘以大写字母开头的人’”。（李辉凡 1981：123）高尔基的“大写的人”是有理想的人，是永远乐观的人。他笔下的人都有善良、勤劳、宽厚、乐于助人等高尚纯洁的品性，只不过是生活在不人道的社会里灵魂受到扭曲变畸形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新人”也不能和高尔基的“人”相提并论，他们缺乏实际行动，他们的反抗是无前景的，他们只能仰视高尔基“大写的人”，而不能与之相比肩，高尔基所歌颂的人前所未有。高尔基描写“新人”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并不是以消极的冷漠态度来对待自己作品的主人公，而是在他们的身上倾注了自己深厚炽热的感情和积极的人道主义思想，总是在他们身上发现某些可贵的善良品质，并且肯定、珍视这些优美品质。
高尔基的“解放人”的思想。与传统的人道主义不同，高尔基完全抛弃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在宗教的精神家园中去寻找理想归宿的幻想，把人从上帝那里请回来交给人本身，明确了人在社会中的主体地位，反对忍耐、顺从的悲观思想。而更多的文学家是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那样，在宗教和道德自我完善中寻求出路，结果是无法实现的乌托邦和虚幻的海市蜃楼。高尔基的人道主义思想所以超越前人，关键在于从自己的民主思想出发，强调对人的肯定与尊重，超越了宗教救世的思想，他不但揭示和同情底层人的非人境遇，批判社会黑暗和不人道现象，而且明确指出改变现实的正确道路，即劳动者奋起砸碎旧世界，把自己从压迫、束缚中解放出来。从而，在俄国人道主义的发展中实现了从悲观、无所作为向充满自信地去解放自己、去改变自己命运的历史性转变。与前人相比，高尔基的人道主义思想更进步、更积极、更乐观。所以根据我们的分析和理解，把高尔基的人道主义界定为积极乐观的人道主义比较适宜。（韦建国 1996：50）事实上，这种作家不仅在俄国文学，甚至世界文学史上都的少有的，以积极的态度大量叙述下层人的艰难困苦生活和精神状态，来肯定普通人的人格追求、个性体验意义和人生价值，张扬他们作为人的尊严，唤起普通民众的自信、自尊、自爱和自我解放。
2 高尔基《罗斯游记集》中的人道主义思想剖析
《罗斯游记集》是高尔基创作中非常有意义的事件。在这些短篇中又重新展现了在高尔基90年代作品中为人们所熟悉的上个世纪末的现实生活。但是高尔基以丰富的社会主义世界观和俄罗斯***次革命的经验来看待这些现实生活。高尔基以另一种眼光审视这种已经展现过的现实生活，在这些现实生活中高尔基看到了比以前更加有意义的巨大创作潜力，并倾注了他真诚的人道主义感情。
2.1 《罗斯游记集》中的“颂人”思想
肯定人的劳动的价值。“人——不是奴隶，而是生活的创造者；劳动——是生活的***伟大的价值。”（Келдыш 1961：343）《公墓》中的主人公的话与作者的思想十分相似，可谓如出一辙：“人——是为整个世界工作的”，“而全部生活是小人物做出的伟大事业”。（高尔基 1983：120）这恰恰说明了高尔基关于人的观点中***根本的东西是尊重和赞美人的创造力。高尔基认为人的价值在于创造，在他看来，“人的诞生”本身就是一种创造。《一个人的诞生》中的“我”兴奋地帮助躲在树丛中的产妇生产，当一个“红红的”人出现的时候，“我”激动得热泪盈眶。高尔基在塑造平凡的劳动者的同时，抒发了对通过劳动创造世界的“人”的颂扬，表达了对“人”的创造性价值的肯定。
肯定人的存在的意义。高尔基称颂短篇《死者》中的“小人物”为“养育大众的恩人” （高尔基 1983：283），他“为着死而复生操劳不已”。在短篇《死者》中通过对勤劳的人日常生活的具体观察得出在生活中劳动具有伟大意义的结论。可见，1915年出版的《罗斯游记集》的***集以《一个人的诞生》为开端，而以《死者》为结尾并非偶然。人们会很自然想到把它与安德烈耶夫非常著名的《人的一生》相对比。安德烈耶夫在1905年革命后的时期与颓废派接近。他的“人”诞生于烟雾中，在房间里，这个房间里全部都是“灰色的、烟色的、一个颜色：灰色的墙、灰色的天花板、灰色的地板”，死的时候，他又回到那个让人看不透的烟雾中。情景的周而复始这一方法强调了该戏剧的一个基本哲学思想：人存在的悲剧式的无意义，即“人从黑夜里来，又回到黑夜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曾思考，不曾感受，也不曾被任何人所知”。（Келдыш 1961：345）1915年出版的高尔基《罗斯游记集》的构思就是以这种方法为基础的，但表达出的却是完全相对的内容。高尔基笔下的人无论生与死都是在奢华的、光辉灿烂的、慷慨的大自然中，在生命繁盛之中。在《死者》中发出的强大生活信念的思想在《一个人的诞生》中也有体现。短篇《一个人的诞生》是激情昂扬的、庄严的、雄伟的，这是对太阳的颂歌，对生命的主宰的颂歌，对大地的颂歌，对***也无法战胜的骄傲的人的颂歌。
提出关于人的永生的思想。值得注意的是，关于具有特殊力量的人的永生的思想在《死者》与《公墓》的名称中就能够感受得到。死是无法战胜的、***的，这种思想是颓废派文学的中心思想之一。高尔基的短篇恰恰摈弃了这种思想。如“人们生来就有一种神秘的、能够战胜***的力量，永远不可遏止地将***变为生命，通过***之路走向永生，坟墓在吞食人们——但却不能吞食净尽。”（高尔基 1983：283）***不能带走人身上基本的东西——人活动的结果，这种结果还要传给下一代，“公墓应该标志着生命的胜利，智慧和劳动的胜利，而不是***的力量”。（高尔基 1983：122）
2.2 《罗斯游记集》中的“解放人”思想
高尔基憎恨人的畸形生活，在《帕纳什金家的晚会》中恰恰反映了这一点，例如“……这幅可怕的生活讽刺画，有谁需要它，它又能给谁带来欢乐呢？”。（高尔基 1983：333）在《女人》中他又写道：“人们过的是非人的生活，无声无息，微不足道，忍受着贫穷和粗野带来的数不清的屈辱。”（高尔基 1983：179）高尔基渴望把人从这种可怕的社会生活中解放出来。高尔基在一系列短篇中，如《女人》、《一个人的诞生》、《吃人的情欲》、《浪荡子》等等，为我们展现了一个精力充沛的个性、积极的人道主义者、被压迫者的庇护者的形象。变革的思想变成作品的人道主义者主人公生活哲学的中心思想。在《女人》中他疾呼：“我只是希望看到全部生活都是美好的，值得自豪的”（高尔基 1983：155），“……希望这些成为现实……”表明他对把人们从压迫下解放出来、对未来都充满坚定不移的信心。《一个人的诞生》中的他思索着如何改变生活，还说“应该净化”人们，同时完善自己：“……或者***重新予以改造”。（高尔基 1984：3）这种完善是非常重要的：不是修补老事物，而是从根本上重建生活，改造生活，创造社会条件，解放人，使人变得善良、坚强、智慧、诚实。而《吃人的情欲》中，当他看到放荡女人玛什卡和她不幸的双腿患有残疾的小儿子列尼卡住在肮脏可怕的地窖底，他们的美好心灵被活活地埋葬时，他悲痛不已。他“象看护一样”（高尔基 1983：481）把因梅毒脸变得畸形的玛什卡拖回家，还给她的下肢残疾的小儿子列尼卡买礼物，使他们不只获得身体上的关照，更重要的是获得精神上的安慰。《浪荡子》中的他对年青排字工萨什卡寄予了很大希望。他希望这个对生活充满强烈的爱与好奇心的青年能够获得解放，拥有更美好的前途。高尔基在稍晚的时候指出，短篇《浪荡子》是未完成的《儿子》一书的片段之一，《儿子》一书应该成为长篇小说《母亲》的延续。但是他还未找到为人们争取幸福的明确道路，他的努力暂时在人民大众中没有找到支撑点，因此，不能取得巨大的成果。他的善举当然不能避免和减少梁赞女人塔吉亚娜、残疾的小男孩列尼卡以及其他人的痛苦。因此，惊慌不安的怀疑、痛苦的沉思、对人们的失望经常侵扰高尔基笔下的自传性主人公。但是这些不可避免的矛盾是暂时的，它们不会使讲述者脱离他所选择的生活轨迹，他会继续寻找人们通向幸福的道路。例如在《强古尔河上》“我的苦恼，……时时刻刻产生永不枯竭的力量推动我前进，不断地向前，同时以美好的愿望的火焰燃烧着我的心，永不熄灭，用那种神话般的、对于用战斗才能取得的幸福的憧憬折磨着我”（高尔基 1983：493）。
从高尔基揭示人物性格的方法中也可体会到《罗斯游记集》中的“解放人”的思想。高尔基有时把自己的主人公放置于非日常生活状态下，即在暂时脱离自己习惯的生活及与人们的相互关系的情况下，来表现自己的主人公。恰恰是在那样的条件下被繁重的日常生活负担所束缚的人民的***的品质得以表现出来。典型的例子是《流冰》中的主人公渥西布的形象。他偶然所建立的功勋，他的内在改变，表现了受束缚、受压迫的俄罗斯人民的英雄主义潜能，高尔基有时称这种潜能为“瞬间的英雄主义”。在《一支歌是怎样编成的》中塑造了“狡猾、爱闲扯的”厨娘乌斯京尼娅和一个瘦削的少女，“黧黑的脸蛋，一双小眼睛里显示出惊慌、呆滞的神情”（高尔基 1983：372）的女仆玛丽娅的形象。这两个人物初看起来并非是引人注目的，但是当离开日常生活的奔忙，这类普通人完全变了，感受真正的灵感，编出富有诗情画意的歌曲，使他们在令人愉快的乡村节日氛围中暂时忘记了自己日常生活中的仇恨与不快的事。在这里，高尔基想要说的是在另一种有利的条件下，即获得解放的条件下，人是什么样的，人可能或应该成为什么样的。
2.3 《罗斯游记集》中关于“新人”的思想
高尔基在《罗斯游记集》中为我们塑造了有别于传统的人道主义个性的“新人”形象。这就是《女人》中的塔吉亚娜，《在峡谷里》的瓦西里•西兰季耶夫，《流冰》中的渥西布，《死者》中的瓦西里，《一个人的诞生》中的母亲等等。在1911年即创作《罗斯游记集》的前一年，高尔基兴奋地写到 “新人”的诞生：这是一个精力充沛的、渴望了解文化、摆脱宿命论与悲观主义的人，进一步说，是一个有变革能力的人。（Келдыш 1961：344）在《罗斯游记集》的这些正面形象中，高尔基体现了这种“新人”的成长过程。《罗斯游记集》中的正面主人公是代表理想的人道主义式的人物发出抗议的。但是他们还是孤立的、彼此分离的，还不理解自己的同胞们，但是在他们身后是祖国的未来。他们是从多个世纪的压榨与践踏中被唤醒的俄罗斯的象征。如《女人》中的女主人塔吉亚娜：这个美丽女子的命运极富悲剧性，他对幸福的幻想破灭。尽管塔吉亚娜在部分生活中以及在寻找“好丈夫”的过程中有许多幼稚与矛盾的地方，但重要的是她对人们的***限的爱，她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我觉得那目光是天真无邪的”，（高尔基 1983：176） “真是这样！亲爱的，确实如此：善心是个无价宝啊！”；（高尔基 1983：179）她对劳动价值的认识：“我们要好好建设一番……” （高尔基 1983：177）对变革无法忍受的生活的执著追求：“一切东西都让我挂念，总是在想……好像大地上只有我一个人，一切都要我独自个儿按照新的方式安排”。（高尔基 1983：179）《在峡谷里》的瓦西里•西兰季耶夫到处流浪，寻找真理，对旧制度充满憎恨与抗议。他认为“应该反对上帝安排的一切”，（高尔基 1983：220）“忍受是恶，斗争才是善”，这样才能把悲惨的生活变得美好。《流冰》中的渥西布，从他由一种状态到另一种状态的“魔术性跳跃”（Голубков 2003：81）的不可理解的潜能中，我们看到了他的另一方面：他的善良、崇高、机智、勇敢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他说：“人的心灵是有翅翼的，——会在睡梦中飞翔的……”。（高尔基 1984：47）《死者》中的瓦西里用自己的辛勤劳动“为着死而复生操劳不已”，始终坚持与生活的不懈抗争，他信奉一句话是：“他们过他们的，我们过我们的”。（高尔基 1983：273）《一个人的诞生》中的女主人公，是一个可怜的、受尽摧残的农民，但在做母亲的幸福时刻，她完全变了个样：“我看见她的深不见底的眼睛发出奇怪的光彩，熠烁着蓝色的火花。”（高尔基 1984：8）我们在她的身上可以发现那么巨大的道德力量，而且这种道德力量是毋庸置疑的。可以说，《一个人的诞生》是一代“新人”已经诞生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