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普希金,永远的穆旦 (代 序) 丁 鲁 面对查良铮的普希金诗歌译文,我常常一坐就坐上很久。 普希金不仅是俄国的大作家、大诗人,而且是俄罗斯人文精神的象征。他的名字,中国人已经非常熟悉了。译者查良铮的名字,我是50年代从译本知道的。至于诗人穆旦,一个时期内在中国大地似乎已经销声匿迹,直到近年才重新为人们所熟知。而查良铮——就是诗人穆旦。 我们熟悉的诗人普希金出身名门,早年生活舒适,创作有成,***敞开在他面前。为了自由和民族的振兴,他却选择了荆棘之途,终于英年早逝。但这位自由的歌手至今活在他的作品中,活在俄罗斯人民的心中。俄罗斯人崇拜他,因为他是“伟大的俄国人民诗人”和“俄国文学之始祖”(高尔基语)。在国外,他的影响也是难以估量的。特别是中国人民,在争取自由解放的斗争中就受过他的巨大鼓舞。 至于笔名穆旦的查良铮,早在20世纪40年代在西南联大念书的时候以及以后的时间里,就已经是一个有名望的青年诗人了。1953年从美国芝加哥大学回来,他在翻译拜伦、雪莱等诗人的同时,就开始翻译普希金的作品,出版了《普希金抒情诗一集》和《普希金抒情诗二集》。1958年以后,由于非文学的原因,他已经无法发表诗歌创作,只能通过翻译来为中国诗歌做出自己可能做出的贡献了。这时他在翻译拜伦《唐•璜》和普希金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的同时,又增补修订了普希金的抒情诗共四百余首。现在出版的这本诗选中,就收了他译的一百余首普希金重要的诗歌创作。 表面上看,诗人穆旦和普希金区别很大:普希金是古典诗人、格律诗人,穆旦写的却是现代派的自由诗体或半格律诗体的作品。为什么作为诗歌翻译家的查良铮偏偏挑选了普希金呢? 只有深入到他自己的世界中,我们才能就此作出回答。 刚从国外回来的查良铮抱着满腔献身祖国建设的热情,而那时中苏关系正热,正是大力介绍俄苏文学的时候,这些自然都是查良铮翻译俄罗斯文学鼻祖普希金的重要原因。但对于我们的问题,以上还不能说是一个完全的***。查良铮译拜伦,译普希金,都有更加内在的动因。普希金自己就非常推崇拜伦,因为拜伦和普希金一样是一名自由的歌手。在中华民族危机深重的年代,这两位外国诗人都曾经鼓舞过我们的革命斗争。 而查良铮所译的普希金抒情诗,正是体现了译者这种同样的诗人的素质。这种素质首先不是表现在文字的艺术性上,而是表现在他献身于自由解放的精神上。 让我们看看他译的《致恰达耶夫》中的这些诗句吧: 朋友啊!趁我们为自由沸腾, 趁这颗正直的心还在蓬勃, 让我们倾注这整个心灵, 以它美丽的火焰献给祖国! 读到这里,我们眼前不是也出现了那个为抗日战争奔波在中缅公路上的热血青年的身影吗? 沉重的枷锁将被打掉, 牢狱会崩塌——而在门口, 自由将欢欣地把你们拥抱, 弟兄们把利剑交到你们手。 《寄西伯利亚》 读到这里,难道不会想起诗人穆旦对反动统治下腐朽社会的愤怒抗议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 相信吧,快乐之日就会到来。 这是普希金在《“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一诗中写下的。我们完全可以相信,当译者晚年回味自己的这段译文时,他的心情并不是消极等待,而是对未来满怀信心。 因为作为诗人的穆旦,是对中国民族性中的消极方面进行过深刻批判的。凡是读过他作品的人,对他写到的那个“圆”都会有很深的印象: ……多少年的人工 我们的绝望将使它完整。 毁坏它,朋友!让我们自己 就是它的残缺,比平庸更坏; 闪电和雨,新的气温和希望 才会来贯注,推倒一切的尊敬! 因为我们已是被围的一群, 我们翻转,才有新的土地觉醒。 《被围者》 这既是对当时窒息人的社会现实的批判,也是对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境界中消极面的批判。儒教传统教育下的知识分子,精神负担是很重的。想要冲破几千年陈规陋习的束缚,必须付出极大的努力。这使我们联想到阿Q临刑前所画的那个圆圈。后一个圆圈揭示了无知者的愚昧,前一个圆圈揭示了知识阶层的思想负担。而对无知者的思想蒙蔽和对知识阶层的思想羁縻,就是封建和半封建半殖民地统治者同一愚民政策的两个方面。同样一个圆圈,说明穆旦继承了鲁迅的批判精神,虽然鲁迅对中国民族性中消极面的批判更广。而这样一个看透了中国知识分子消极面的诗人,他自己是不会消极颓废的。他在逆境中仍旧执着地笔耕不辍,就证明了这一点。 由于各种原因,查良铮的普希金诗歌译文并非没有可以改进之处。但是从译者与诗人人格的一致来看,从译者晚年用全副精力投身译事来看,我们不能不感到他不仅是在翻译,而且是把全部无法在创作中发挥的诗人的热情,都倾注到这一工作中去了。他的诗歌译文,也可以说等同于这位诗人心爱的创作,是他呕心沥血艰苦劳动的结晶。 不,我不会完全死去——我的心灵将越出 我的骨灰,在庄严的琴上逃脱腐烂; 我的名字会远扬,只要在这月光下的世界 哪怕仅仅有一个诗人流传。 这是查良铮所译的普希金《纪念碑》中的名句。 诗人普希金是永在的。诗人穆旦是永在的。 查良铮所译的普希金诗歌,也将永远留在中国的诗歌翻译史上,留在我们每个读者的心里。 二〇〇〇年四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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